你好我叫点头鱼

「待授翻」A Various Language 私语

To him who in the love of Nature holds Communion with her visible forms, she speaks a various language.

-- William Cullen Bryant

热爱自然的人与世间万象
  有着心神的交流,对他
  她可说各种各样的语言

——William Cullen Bryant《死亡随想录》


译者注:本文时间线有两条,分别讲述过去和现在,已用下划线标出。lofter能发表内容有限,全文在嗷3,搜索同名即可。



以下正文



小镇上的每个人都知道,要是你家的奶牛生病,或者母马不产驹,恩尼斯·德·玛尔就是你该找的那个人。虽然这家伙有点怪——大家都说他有点“特立独行”——但是不能否认,他是最值得信赖的好伙计,所以家畜一有什么麻烦,大家还是会去找恩尼斯·德·玛尔…… 所以现在是凌晨三点,恩尼斯跪在约翰·威尔逊的谷仓里,手臂卡在一头正在产崽的小母牛身体中,连手肘都没进去,比难产的母牛还辛苦;现在十点钟了,他还在这照顾一匹生病的马,可怜的家伙;直到下午两点,恩尼斯又在和一个马厩男孩讲他到底给这些胆小的小马喂了什么玩意。

“小子,你怎么就是不开窍”,这已经是第十次了,恩尼斯给他重复着这些几天前就已经说过的东西,还是那么耐心。恩尼斯确信,几天之后,他又得重说一遍。他想,要是自己有个儿子,自己也会这样耐心地跟他说话,只是自己的儿子肯定不会笨到这个程度,也不会这么急着去打扫马厩,只为摆脱“絮絮叨叨”的恩尼斯。小子,这可都是经验之谈!

整个威尔逊农场都有股恩尼斯童年的熟悉感觉:老建筑的霉味、割过的草的甜味、一建成就几乎要倒塌的木屋……恩尼斯在这令人安心的景致里晃荡着,舒适而惬意。

约翰·威尔逊付了比约定的还多两倍的工钱,“你应得的,小子,在这待了一整天了”,他说着握了握恩尼斯的手,“还有,去买件新衬衫吧。”

恩尼斯露出一丝腼腆的微笑,几乎每次干完活后,他的衬衫都已经毁了,他已经习惯了,“非常感谢。”他回答道。

老约翰眼里满是真诚,问道:“喝杯咖啡再走?”

恩尼斯点点头,喃喃地说了句“好”,半秒之后就发现自己坐在威尔逊家的厨房里,一杯半咖啡已经下了肚,这可比往眼皮上支牙签有用多了,恩尼斯还要开很长时间的车。

“你今年把你那匹公马送去做种马了?”约翰问道,递给恩尼斯一块饼干。恩尼斯没要,因为他知道那块饼干肯定比木板还硬——约翰从不把饼干盖起来,而是放在外面晾着,好像暴露在空气中的饼干更有“风味”。

“明年吧,可能明年。”

“那你的牛群呢?”

“卖了几头。勉强过得下去。”

“好,不错。”约翰把饼干摔在桌子上,摔成两半。恩尼斯寻思这人的牙齿大概是铁做的。“我猜你很快就得扩大牧场了,牛群一直在增长。”

“好多事都摆在眼前呢。”恩尼斯推开椅子,戴上帽子,揉走眼睛上的睡意。“而现在我该走了。”

“非常感谢,真的。”约翰说。他把恩尼斯送到门口,在他身后悄悄地关上了门。恩尼斯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约翰几乎不说话,也不愿意和他对视。后来他告诉恩尼斯这只是诸多小事中的一桩,“没什么,”一年多后约翰自己开口说,他听起来简直像是忏悔:“该死,恩尼斯。我真的很难过......你知道为什么。”

日子的确过去了,却没什么变化。恩尼斯车上没什么东西,他开车时,总是一眼看路,一眼看过往的人们。

 

恩尼斯曾经和艾尔玛畅想,他们的小家会是什么样,恩尼斯所有的想法,事无巨细地都对她絮叨。从牧场房子下降屋顶到他脑海中看到的远处的山脉,将他们的家庇护在阴影中。艾尔玛耐心地听着,因为恩尼斯很少谈论这种事情,也几乎没有放肆地做过这些转瞬即逝的白日梦但是恩尼斯感觉艾尔玛也有自己的“畅想”,一个离镇子更近、更便宜的地方。她告诫他,一旦生孩子,他们就会被困在漫天飞舞的账单中。她是对的,恩尼斯明白,但他不允许这些烦恼打扰他唯一的美梦。

他也没有告诉她,他在攒钱,这次一角、下次一元,辛苦地攒钱。现在他已经攒了一沓零钱,当他把硬币扔进咖啡罐时,硬币不会发出敲击的叮当声。

从他们结婚的那天起,他就在到处找活干——牧场工人、牛仔、甚至是马厩——是为了攒点钱。艾尔玛抱怨他在家时间太少他们从不像夫妇一样腻在一起,去看画展或者去镇上唯一一家餐馆吃饭,恩尼斯只是太忙了,他没有时间。他一只都不是个擅长抓住美好未来的人,但是他脑海中的那副图景太生动了,所以恩尼斯决心为它拼一把

事情并没有沿着艾尔玛的计划发展下去。她每个月都在等待,满怀希望和期待,直到她的月经又一次准时来访。恩尼斯也渐渐学会了在艾尔玛把自己锁在浴室里说话的时候不去招惹她,他明白当艾尔玛汹涌的失望袭来,他既不能帮助也不能安慰尽管他有时会想,自己将是一个什么样的的父亲,恩尼斯却不像她那样渴望一个孩子。他曾想过要问艾尔玛,但这样的问题只会让她露出一种疏离的目光,好像没有孩子是他的错一样。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所以他不再去管艾尔玛的悲伤,自己则在冬日开阔的草原上骑马解闷。

艾尔玛的悲伤从未消解,这份哀伤达到了顶点,充满了整个家,恩尼斯逐渐感到透不过气。如果他知道怎么做,或者如果允许的话,他会安慰她,但是艾尔玛早已失去耐心,既对怀孕这件事,也对恩尼斯这个人。最后,她带着结婚时满怀欣喜带到这个家的一些物件,和他们共同拥有的回忆,回到了她妈妈身边。

一离婚恩尼斯就辞去了工作,离开了牧场的小屋。里弗顿是个不知名的小镇,在更偏远的的地方有更好的工作可以做。他把钱从咖啡罐里拿出来,也不去它们,钱滑进他的口袋,恩尼斯上路了,脑袋里只有些坚定的短期计划。长期计划他还没有想好,但是车到山前必有路,而过往的事实证明,车到山前就一定有路。

 

太阳落山前狂风就起来了,像一匹爆烈的马。一阵狂风撞上卡车侧面,简直要把它掀翻在地,但恩尼斯已经习惯了,卡车的重量和低底盘就是为了这个而设计的。恩尼斯狠踩油门,卡车轰鸣而去,屁股后扬起一阵烟尘。

他在白泉镇的杂货店停下来买日用品——面粉、咖啡、一些熏肉、几个橙子、一条面包。汉克·丹尼尔斯把这些东西随意地扔在一个纸袋里,并不太在意面包是否会被压扁,他还免费扔了几个苹果进去。“帮你省笔看医生的钱”,汉克朝恩尼斯露齿一笑。他没问恩尼斯要去哪,这人消息灵通的很——在乡下,不管相隔多远,小道消息总是很灵通。“听着,恩尼斯,我一直想问你——你能空出几个小时来看看我买的那匹马吗?我和你说,那畜生不对劲。我得找个更靠谱的人来看看。”

“乐意之至。”恩尼斯说着掂了掂袋子。其实他并没有那么“乐意”,但是汉克的善意是难得的,更何况他在攒超市积分。“什么时候?”

“下周六?”

“可以。”

恩尼斯把购物袋扔在副驾驶座上,自己在驾驶座上坐了几分钟,看着小镇慢慢安静下来,天空的颜色由蔚蓝变为深蓝,然后变暗为黑。他头顶上,云层缠绕着,又被星光刺穿、分离。他向前俯身,目光投向天际,尽管四周已泛起丝丝凉意,他还是跳下卡车。夕阳终于隐没,有些刺人的寒风吹起,但这不是重点,恩尼斯抬头,天际辽阔,星光闪烁,他慢慢笑了。

这个时间去邮局已经太晚了,恩尼斯只好打道回府,家就在不远处,仿佛他一伸手就能碰到那处温暖的所在。

 

竞技场在一条宽阔的道路上,小丑、花花公子、各路粉丝……男女老少挤满了这片小小的欢乐场。人群就像是一块欢乐而躁动的幕布,将骑手们与世界分隔开来,而恩尼斯对公牛竞技却不怎么感冒,公牛的味道让他想起来给它们打烙印,这是他最讨厌的活计。恩尼斯在竞技场边停好车,顺着热狗和柠檬混合的焦香走近赛场。又有一位骑手被公牛甩到满是尘土的地上了,木门咔哒、扭曲的人声一下涌来。恩尼斯不那么喜欢这个世界,但是他觉得杰克应该很享受站在这群人前,露出他那骄傲且开朗的傻笑。

恩尼斯双手插进口袋,环顾四周。到处都是人潮汹涌,他觉得自己可能在这里遍寻几小时都毫无收获。

恩尼斯拦住了一个小丑,等着他抬起帽子,用袖口擦拭涂得发白的脸,泥土和汗水糊了他一额头。“你认识一个叫杰克·崔斯特的牛仔吗?”恩尼斯问道,他甚至还没说完杰克的名字,小丑就点了点头、

刚才他已经表演过了。小丑说,他那顶破旧的帽子看起来像是被一百头公牛踩破旧不堪。

他在哪?

小丑脏兮兮的手指向看台,那儿。他说,恩尼斯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相当多的人挤在长边的栅栏旁,直挤得木栅栏吱嘎作响。

恩尼斯朝小丑点点头致谢,向栅栏边走去。从这里看过去,他根本分辨不出哪个人是杰克:每个人都耸着肩膀向前张望,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上的表演。可是一走近,恩尼斯就一眼认出了杰克。空气躁动起来了,恩尼斯的双手开始颤抖,身体却动弹不得。他感到口干,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一股糟糕的恐惧袭上心头——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杰克是否还怀着和那时一样的激情?或者,他已经将恩尼斯抛到脑后了?

愣神间,杰克突然回过头来,他的脸正好对着阳光,随即映出一个明晃晃的带着惊讶的笑容,恩尼斯甚至不敢直视杰克明亮的笑容。他十分庆幸是在一个人满为患的地方找到了杰克,否则他可不能保证自己不作出什么蠢事。恩尼斯想,杰克大概是用了什么奇怪的魔法,把他的另一面——“阴暗、邪恶”的那一面——揪了出来。想到这里,恩尼斯心里又突然警铃大作,杰克的微笑像闪电一样击中他,恩尼斯脖子上的肌肉梗硬起来。

恩尼斯·德·玛尔,老天爷啊,杰克叫到,他爽朗的声音传来,和恩尼斯的许多美梦中的一样熟悉。杰克从栅栏边跳将过来,抓起恩尼斯的手装模作样地和他握手,不停地笑着:“天啊,你怎么来了?”

路过,恩尼斯回答,他知道杰克马上就能猜出这是借口,该死,这就是个蹩脚的借口,“就来看看你是不是……”杰克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手,恩尼斯的借口从嘴边都飞走了。

去定个房间,杰克眼里闪着什么很熟悉的东西——还在断背山上时,恩尼斯见过很多次,“比住在卡车里强,对吧?我们还可以喝两杯威士忌,聊聊以前的事。”

听你的。恩尼斯抬起头来,好让杰克看清他的脸。

 

恩尼斯把日用品丢进厨房后,第一时间就喂了鸡。他本不想养鸡,但毫无疑问,有了鸡就有了方便新鲜的鸡蛋,既可以吃又可以卖。在建房子的时候,他的确想过他们可能会挨饿,这是真的,他杀了一只鸡来果腹。恩尼斯从没想过自己会因为杀鸡吃而感到内疚,但是在他真的这么做了之后,他真的感到他|妈|的内疚。后来恩尼斯想明白了,这是因为这些鸡是他自己家养的,而不是什么别人要他照管的东西——这让恩尼斯一连两天都感觉轻飘飘的。

安顿好鸡之后是羊群,最后是马,虽然这些家伙排在最后,它们却是最重要的。

好了,现在恩尼斯要累瘫了。他抬头眺望着牧场,远处,杰克骑在马背上,沿着栅栏慢慢地走着。恩尼斯就这样静静地看了一会,然后转身回去做杂务。

七点将近,天色已晚,恩尼斯在主屋里生起壁炉来,然后整个人瘫在地上,伸手把臭烘烘的衬衫扯下来,随手一扔堆在地上。他又脱了鞋,伸开腿,还穿着袜子的脚暖烘烘地伸在火前,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恩尼斯睡着,可能是十分钟,可能是一小时,不知道具体过去了多久,听见了前门的开关声。他哼哼着坐起来,半睡半醒,昏昏欲睡。“你去哪了啊?”恩尼斯喃喃道。

“我还想问你呢。”杰克说,恩尼斯不用回头就知道他在笑——全在杰克带笑的声音里了。他想埋怨杰克取笑他,但他太他|妈累了。杰克在他身边坐下,拉着他一起躺下,不再说话,恩尼斯松了一口气。他们俩在地板上争抢地盘,小小地缠斗了一会后,就蜷缩在一起,不再动弹。杰克身上有夜风和新鲜干草的味道,恩尼斯闻到。

他叹了口气。“我他|妈|的快饿死了,小牛仔,好饿好饿。晚上吃什么?”

“该|死|的,恩尼斯,你的胃口啊……”杰克也叹了口气,把恩尼斯从身上推开。“好吧,你买东西了吗?”

“当然了。”恩尼斯翻身躺好,双手叠在肚子上。等待着。小牛仔要做饭了,他现在可以等。


(……)

杰克躺在他怀里喘气时,才再次抛出了他的问题,有点晚,或者他应该在他俩滚|到|床|上之前问这些问题。不管怎么样,事|毕后,他们两个都还没有做好准备来面对这些问题。

“伙计,我再问一遍。你到底在这里做什么?

。”恩尼斯的气息还是有些不稳,尽管他理解杰克的沉默,“我本该给你写信的。”

你说,你要结婚了。杰克说,语气平静。

恩尼斯的手指在杰克瘦削的胸|膛上徘徊,一路滑到他的小|腹,最后把手掌停在那。“是的……艾尔玛想要孩子,但是……所以我们分开了,她回帕斯姜孙她妈妈那了 。”

我很抱歉。杰克说,恩尼斯的心脏猛地一跳,因为杰克听起来像是真的在为他感到遗憾。

嗯。他说恩尼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但沉默没有持续太久,不一会,杰克开口说道:“我没法再骑牛了,恩尼斯,我不适合干这个。几个月前,我胳膊折了,一两根肋骨也断了,现在还在恢复……我得找个更稳定的活,能挣点钱填饱肚子。”

不好的预感在恩尼斯内心深处涌动,他的胃翻江倒海,嘴里涌上一股酸味。有一会,他说不出一句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逃离、夺门而出,甚至他搭在杰克的胸膛上的胳膊已经开始抽搐。这时,杰克在他怀里晃了晃,转过身来,黑暗中恩尼斯看不清他的脸。“我在巡回赛中遇到一个漂亮的牛仔小妞……洛琳,她不靠她爸爸的钱,当然,如果她想的话,她爸爸会让她过得很好。”杰克叹了一口气,“或许,我该试试……娶妻生子……”

听到这话,恩尼斯顿时感觉喉咙里卡了一块尖锐的石头,把他割得鲜血淋漓,他甚至已经尝到了血的味道。他的那些白日梦只配待在阴暗的角落,恩尼斯无法将它们说出口,梦不过就是梦而已,他根本无法将它们变为现实。

杰克伸出手,抓住了恩尼斯的手腕慢慢地与他十指相扣,他们就这么静静地躺了将近一分钟,杰克说:“恩尼斯,我没有别的路了。”

恩尼斯忽然感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翻涌起来,一些疯狂的、汹涌的、像闪电一样狂野的东西,恩尼斯试图摆脱这个会让他俩万劫不复的想法,他从来都不喜欢这些“背德”的东西。可是,漩涡的中心是杰克,他的暗涌与疯狂,他的恐惧与渴望,都是杰克,还有他那些不切实际的梦,主角都是杰克。恩尼斯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抬起又在脑中描绘了一遍他梦中的场景,就像以前一样,奇怪的是,他发现梦中的家里从来就没有艾尔玛

“小牛仔,我有个想法。”恩尼斯说着,想到了他衬衫口袋里的钞票,现在,它们大概躺在门边的旧地毯上。

杰克在他怀里一动不动,恩尼斯还是能感觉到杰克的心跳在加速。

“是吗?”杰克说。

“是的。”恩尼斯在他耳边用气音说道,然后把脸埋在杰克浓密的头发里,他感觉嗓子里的血味没那么重了,“是的,牛仔,是的。”

 

杰克起身独自做饭去了,恩尼斯认命地从地上爬起来去和杰克一起做饭。他快累死了,这绝不是假话,但是还有些更重要的事,比如他咕咕直叫的肚子,比如杰克做饭时的样子——恩尼斯每次想到这,就忍不住笑的嘴角弯弯。

杰克在用叉子拨弄锅里的培根,恩尼斯打开一个梨子罐头,说:“比在牧场上吃的还差。”杰克转过头来看他,他俩的视线正好对上,一丝笑容闪过两人的脸庞,杰克的眼里热热的。

“不差。梨、培根、一点面包。伙计,咱俩自己做饭自己享用。”

“你这么说只是因为你还是不懂做菜。”恩尼斯说着,把梨子和罐头里的汁汁水水都倒到盘子里。培根闻起来脆脆的,带着烟熏感的气味充满了房间。

杰克把还在嘶嘶作响的培根叉在盘子里,放在用板条箱搭成的临时小桌上。恩尼斯放下了两个锡杯、两个盘子和两个叉子,他们站着看了一眼简单的陈设。随后杰克抬头看向恩尼斯,恩尼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他们两人之间并不需要太多的言语,恩尼斯却屏住了呼吸——就像是置身瀑布之下——恩尼斯低下了头。

“吃吧。”杰克说,端起一个盘子。恩尼斯也拿起盘子,另一只手拿起一块面包。

饭后,他们坐在壁炉前,轮流喝着一瓶威士忌。断背山上的星光、云彩和月亮在回忆的海洋中沉浮,他俩谁也没去想过去的景致,脑海中的美景却从未消失,一直陪伴。

“今天给约翰·威尔逊帮忙,挣了点钱。”恩尼斯凝视着壁炉里的火焰说道。

“会有更多工作的,你也完全做得来。有人找你干活,你接下就是了。”杰克喝了一大口威士忌,闭着眼睛说道。

“更多……能让咱们两个一起干的活计,这样咱俩都能挣到钱。”恩尼斯提醒他说。

“该死,我知道。今天赶走了几只蒂姆·泰勒的羊,它们在南边的栅栏附近打转。一群傻畜生,都不知道该往哪边跑。我就想到了断背山上那些可怕的羊。”

恩尼斯笑了。不管是蠢羊还是倔牛,他之前只觉得,断背山上的只是一项普普通通的工作,但杰克是对的,断背山上的那些羊是他遇到过的最蠢的羊。恩尼斯从杰克手中接过瓶子,手指故意在杰克的手指上流连,瓶口湿湿的,杰克的嘴唇几秒前还在上面停留。一种令人愉快的温暖流过恩尼斯全身,而这不是炉火的功劳。

“你去取信了?”杰克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好像他并不在意,恩尼斯差点就信了,但是他知道杰克在意得很。

“我从威尔逊那走的时候,天已经晚了……”

“我知道,我知道。”杰克叹了口气,伸开腿,把脚交叉起来。“没事。”

恩尼斯在心里暗暗发誓,周一一定要在邮局关门之前去拿信。他知道,杰克确信,在一堆未读邮件底下,一定有他|妈妈给他的信,躺在某个角落,静静地等待着他。几年来,杰克一直邀请他|妈妈来他们这,但是除了沉默,他什么也没能盼来。当谈到“杰克和恩尼斯”时,杰克的妈妈总会岔开话题,而且,也没有多少机会讨论她儿子和另一个男人的故事。更多的时候,他们会说说农场里的事:经营农场一年比一年难啦,而且你那混账父亲怎么样都不肯接受混账儿子的“施舍”,所以你可以不必再寄钱了,不管怎样,还是感谢你能有这份心等等。但是,她从未答应要来拜访他们。如果杰克的老爸选择顽固地待在老家,恩尼斯倒没觉得有什么,但是对杰克来说,这令他无所适从,所以恩尼斯也开始感到难过了。

但是恩尼斯与杰克闭口不谈关于他父母的事,有很多事,他们都不必通过言语就能理解对方——短短的信笺后,他能看到杰克的面色由晴转阴——或者是在闲谈中,恩尼斯不经意间听见那些父子间的“小故事”,知道杰克长成个真正的男人之前,几乎天天挨打。每当恩尼斯想到这一点,愤怒就会填满他的心,一开始,那种愤怒就像火焰一样烧灼着他,现在,这愤怒则成了一只瞄准杰克爸爸的冰锥,冰冷却杀气腾腾。

房间里越来越暖和,杰克从恩尼斯手中抽出酒瓶,让他可以把手安安稳稳地叠在肚子上休息。恩尼斯断断续续地打着瞌睡,直到杰克踢了踢他的脚,说:“我要上床了。在这睡还是一块睡床,自己选吧,反正我无所谓。”

 

到了夏天,他们在拉莱米一家破旧的旅馆见面,杰克和恩尼斯把他们的钱都堆在床|上,一丝不苟地数着这堆零钱,像极了恩尼斯在困难时期数着那一点点配给食物。这些钱足够买几亩地,也许还能再添两三头牛,除了这些最基础的东西,买不了其他的了,这实在不是笔大钱。即便如此,这也是恩尼斯这辈子能攒下的最大的数目,用汗水、水泡以及眠不休的漫长寒夜换来的他手上的老茧就能证明。他的钱,加上杰克的钱——他从未想过他们两个会将各自的全部家当放在一起——他们的新生活勉强启航,也许有一天,他们会共同拥有一个井井有条的小农场。

恩尼斯低头盯着床单上的钱,仿佛看到了由这些零钱搭建的新家。嘴唇上冒出了冷汗,恩尼斯举起袖子一把擦干。这不是恩尼斯第一次思考,他的新家究竟是怎样成为现实的,甚至,他都想好了每一分钱该花在什么地方。

杰克瞥了他一眼,眼睛眯了起来,然后低下了头。尽管他们已经数了十多遍了,杰克又拿起钱数了一遍然后装进一个旧信封里,小心翼翼地对折,好像在怕折坏了一样。杰克把信封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抽屉里还有一本软皮的吉迪恩圣|经,封面的一半都已经毁坏了杰克悄悄地关上了抽屉。对面的恩尼斯坐在床边把脚上的靴子拽下来,丢在了地上。

恩尼斯起身踱到窗前,先给自己点了一支烟,然后又给杰克点了一支,他擎着烟回到杰克身边,床|单上有什么皱巴巴的焦黄色的东西。杰克接过烟,一边解着衬衫的扣子,一边把香烟压向嘴唇。他什么都没说。

沉默压在恩尼斯身上,这不是他和杰克在一起时习惯的那种舒适的沉默而是一种沉重的静默,融化在空气中,直向他压下来。恩尼斯抿抿嘴唇,然后狠狠吸了一口烟。他看着杰克蜷缩的肩膀,看着那件衬衫从身上滑|落。然后他向杰克伸出手,抚|摸着他的肩膀,恩尼斯的拇|指|压在杰克的锁|骨上,窸窸窣窣地描摹着骨骼的线条。杰克缩了一下,但并没有移开,过了一会,杰克以一种恩尼斯从未听过的声音低声说道:“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我也知道……这不会容易的。妈|的,恩尼斯,我他|妈根本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

恩尼斯从杰克肩膀上拿开了手。他怎么会没思考过这些问题?他思考过,他甚至为此忧心极了,从他早上睁开眼睛的那一秒起,他就开始忧心了。他也想过开着车浪迹天涯,把他们的美梦丢在身后,再不回头。他可以走,他满可以做到,他有他的六手皮卡,还有一张地图,他可以逃跑。但是他不能容忍自己从杰克身边逃走,对于某些事,他仍怀有疑心,他不能放任自己在没有得到确切回答之前就逃走。

于是恩尼斯坐到杰克身边,像身边的人一样弓着背,什么也不说

夜幕悄悄降临,直到房间里几乎漆黑一片,杰克才伸出手来,打开灯,说:说不定,我们该分开建房子和农场,一人一块地那样。

恩尼斯抬头看了一眼。杰克的肩膀绷得很紧,说不定吧。他说,但是,他知道人们会怎么想分开住不会有任何作用,人们还是会看穿他们那种冷硬的恐惧又向他袭来,抓扭着他的胃。

恩尼斯,杰克说,他的头仍然低着。杰克把吸了一半的烟在床头柜边缘,一段烟灰耷拉下来,一丝烟雾升起,缓缓飘向天花板。你小的时候看到了……也许,我们不应该……杰克说不下去了,这些恐惧与惊愕,是恩尼斯没有说、不能说的。“我们或许可以搬到我爸爸那里去,就住一阵子。他那里应该需要帮手。我知道这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我们没有别的可选。”

猛吸了一口烟后,恩尼斯把烟头杵进大理石绿的烟灰缸里,里面满是烟灰,黑乎乎的,然后他开口,“杰克,如果你和我,想要一起过日子,现在就得决定,不然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他快速而坚定地一口气说完,然后把烟灰缸放到地上,伸|手|拉|住杰克,粗|暴地把他拉回床|上,跨|坐|在他的胯|杰克眼底的犹豫像下过雨的暴风云一样慢慢散去,但那双湛蓝的眼睛里仍有一丝阴霾,恩尼斯在他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也有着同样的恐惧,但是现在他们已经上路,而且,没有任何回头路了。

恩尼斯没有别的办法安抚杰克,他一只手伸向他的拉|链,另一只手搂|住杰克的脖子,把他拉近。他知道杰克为什么犹豫、阴沉,恩尼斯只想让杰克不再惧怕,让杰克知道他心意已决。恩尼斯吻|住杰克时,他能感觉到,忧愁与恐惧的狂风裹住了他们两人,事实上,是恩尼斯心中的风暴裹住了他们。


(……)


蒙大拿州帕西法尔城外30英里的地方,他们找到了一块地,定居下来。那里的山脉层叠连绵,让他们想起了断背山的景象。尽管杰克从未这么说过,而且恩尼斯也不喜欢太感性的联想

你觉得怎么样?杰克问道,他们站在一片空地上,野草长得高高的,直到腰部。杰克把帽檐推上去,眯着眼睛,晒着正午的阳光。

恩尼斯耸了耸肩,他抬头看看太阳,又低头看看杰克的脸,他很满意的样子。阳光、草地、山脉、还有杰克,好像一幅画。“很不错。”恩尼斯回答,一丝笑容在杰克脸上一闪而过,老天,天堂也不过如此。

他们的钱勉强够买十英亩地,卖地的人承诺,要是一年之内他们能拿出现金,就可以卖给他们更多地。恩尼斯从未感到如此自由,他们在地产边界线旁踱步,帽檐下,杰克的视线一闪而过,带着无法抑制的笑意,一路上恩尼斯都沉浸在杰克充满希望和爱意的目光中,一路上,他都能感觉杰克的快活。

老规矩,他们俩开始扎营,但这次是永久性的他们搭起帐篷,杰克对恩尼斯大发牢骚,因为他已经烦透住帐篷了。但他还是钻了进去,眼睛盯着地平线。杰克买了足够建两座房子的木材,恩尼斯对此很不满,但是他随即意识到,不就是分开住,没什么大不了的。即使这样,他还是不安了几天,忧郁的感觉在几天里缠着他,恩尼斯在他们的地盘边界骑着马,标记着栅栏杆

白天,他们锯木头,起框架,盖房子,晚上,他们又钻回帐篷里,他们|做|爱,杰克有些小花招,恩尼斯从未体验甚至想象过。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渴|望与杰克共度夜间的时光,他喜欢牢|牢地抱|着他,牢牢地抱|着这份尚不明朗的希望,好像如果他不抓牢,那东西就溜走了。有时一种令人愤怒的不安会重新吞噬但是已经太晚了,恩尼斯已经不远再去理会迟迟不愿离开的恐惧了,它们对他不再构成任何阻碍。

新房完工的前一晚,黄昏的阴影笼罩着大地,恩尼斯和杰克并|肩在帐篷前席地而坐,若有所思。恩尼斯该去生火了,而且还有好多杂事要做,但现在他不想动弹,暮色渐深,黑夜降临,杰克一只胳|膊|环|绕着恩尼斯的肩|膀,把他拉|向自己。

伙计,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但是我一点都不想建两座房子。杰克柔声说道,他没有看着恩尼斯,他在害怕。

同意。恩尼斯说道,他低着头,也没有看向杰克。在心底里,他明白,他们应该分开住。这整件事情都又疯狂、又愚蠢,他甚至不知道他们俩中的一个人会不会落得惨|死荒野的下场。他的心在胸膛中扭曲发疼,但现在考虑这个问题已经太晚了。

那好吧。杰克说,愉快地轻轻撞了他一下恩尼斯后知后觉,他们刚刚跨过了一条的界线,或许他俩都是后知后觉,恩尼斯的腹|部因恐惧跳动了几下,然后归于平静。

杰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们还得建个谷仓,现在正好有多余的木材了,你觉得怎么样?

听起来不错。恩尼斯答道。

 

清晨,壁炉的火已经熄了,只有炉子还闪着隐约的火光,脚下的地板冰凉。恩尼斯尽可能地买着大步,从卧室跳到客厅里去,像个陀螺一样。“你就睡|吧。”恩尼斯朝床|上的鼓包嘟囔着,其实,他并没有听起来那么幽怨。不管怎样,杰克马上就要起床了,现在已经接近黎明,当清晨的微光射进窗户,杰克就会醒来。也许做过牧场工作的人都有这样的警觉。恩尼斯扯了一件衬衫出来,又套上一条旧牛仔裤,扒拉出两只袜子。

现在他穿好了衣服,快速地生好了火,然后恩尼斯把他们的两把椅子拉到壁炉旁。然后是煮咖啡,咖啡豆已经在一个斑斑点点的锡壶里泡着了。恩尼斯把昨晚的咖啡渣倒进火里,然后把两只杯子并排放在壁炉上。这不是那断背山上那两只他每天都要刷洗的旧杯子,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它们看起来一样、用途一样、用它们的人也是一样的。

外面鸡叫了,恩尼斯不曾在意这些小事,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已经成了习惯。就在这时,杰克走过来,一边肩膀上挂着衬衫,睡意惺忪。

“早。”杰克说,朦朦胧胧地露出一个歪嘴笑,恩尼斯发现,到头来,杰克是对的:这不是天堂,但是这足够好——好到足以让他时时困惑,这究竟是不是梦。


作者说:Notes:

我认为,恩尼斯不会拥有与杰克共度一生的勇气,实际上,我认为就算是杰克在电影结尾活蹦乱跳地出现在恩尼斯街门口,他们俩的生活也不会有任何不同。因为恩尼斯的恐惧已经深深扎根,这是他无法逾越的一层障碍。但是,我还是让他俩HE了。感谢Troyswann,像往常一样,抚慰了我的紧张情绪。

 

我的一点想法:

实际上,我也不认为恩尼斯有这份勇气。我之所以被断背山打动,是因为这段感情不可避免的悲剧性,电影以及小说在情节和人物塑造上都已经做得很完整,我相信,电影最后一幕就是恩尼斯与杰克最真实且最完美的结局。但是我也真心希望,二十岁出头的恩尼斯带着一腔孤勇,找到了二十岁出头的杰克,他们找了一块小地方,建了一座房子住了下来,他们的脸上还都没染上风霜,鬓角也没有泛白,没有前妻、赡养费和难搞的老丈人。那时的他们还没有对生活妥协,那时的他们,还有机会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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